遥不可及的你

2023-07-10 18:27:05

加缪



我最喜欢的十个词,答案:“世界(Le monde)、痛苦(la douleur)、土地(la terre)、母亲(la mère),人们(les hommes)、沙漠(le désert)、荣誉(l’honneur)、穷困(la misère)、夏天(l’été),海(la mer)。”



火车上的小情侣。两个都长得不好看。她拉着他,笑吟吟的,撒娇,撩拨他。而他,两眼无神,因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他并不引以为傲的女人爱着而感到尴尬。



自然并非人与生俱来的优点:这是学来的。



我们于是很少跟比自己优秀的人说心里话。我们躲避他们。与此相反,我们与跟自己类似、毛病相同的人交心,目的不是改过或改进,首要的是,要被认为是完美无缺的。我们只要求在现有的道路上得到同情和鼓励。



在上帝与撒旦之争中,但丁承认有中性的天使。他将这类天使安排在地狱的边缘,即地狱之前的“更衣室”。亲爱的朋友,咱们都在“更衣室”。



我生活在这类人之中,却无共同利益,于是就不能相信自己的承诺。我斯文、懒散,足以满足他们的期望,去从事工作、过家庭生活以及尽公民义务;但也每每心不在焉,终于把什么都弄得一团糟。



我听见对方问:“你爱我吗?”您应知道,此时通常要反问:“你呢?”假如我说“爱”,就作了超乎实际的承诺。假如一口否认,就可能失去爱,因而苦不堪言。我期待给我宁静的感情愈受威胁,就愈要求女伴有此感情。于是我被导向愈来愈明白无误地许愿,只好要求自己的心灵拿出愈来愈宽广的感情。



当我力主去学习点什么的时候,完全为了完善自我,为了使自己得到知识,而不是为了教育他人。我坚持这样去认为,若要教育他人,自己首先得有足够的知识。



我永远地坚持自己的行为准则,那就是要经常长时间地探索,我生命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。思考这一点,以便指导我一生的工作。很快,我就将不会为我在世间的碌碌无为而感到痛苦,因为死亡临近,我将认识到,自己本就不该在世间追求这个目的。



耐心、热情、豁达、正直、公正,这些都是我么从来从不担心被人夺走的财富,也正是这些财富永远充实自己,而不怕死亡的到来让其丧失价值。这就是我在风烛残年之中所从事的唯一有益的学习。如果通过我自身不竭的努力,能够使我在死亡之时比来到世上之时更好一点——–或许,这是不可能实现的,但至少可以更有道德一点的话。那么,我将深以之为最大的幸福了。



我们的内心满怀忐忑、空虚无依,时而焦虑、多愁,这样一种游移不定的心境,是注定与幸福无关的。



然而,假如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境界。在那样的状态里,我们的心灵无需徘徊犹豫,不多久,就可以找到它的归宿,寄托它全部力量的牢固基石。时间对它来说已不起作用,现在这一时刻,可以永远持续下去,既不显示出它的流失,又不留下任何冲突的痕迹。那一刻,心中既无空虚之感,也无纵欲之感,既不觉得苦也不觉得乐,既无所求,亦无所惧。那一刻,我们只需感到自己的存在足矣。单凭着这一感觉,也就足以充实我们的心灵——–只要这种境界能够持续下去,处于这种境界的人,就可以称自己很幸福。这不是一种人们从日常生活的乐趣中,取得的残缺、可怜的、相对的幸福,而是一种在心灵中不会遗落空虚之感的、丰饶的、完全的、圆满的幸福。



我认为,一个人的天性就应该是自由自在,同时也应该是默默无闻、与世隔绝的。如果我一直能这样,我就能一直做好事,因为我心中没有任何害人的激情的根苗。如果我能像上帝那样,既不为人所见,又无所不能,我就会跟他一样关爱众生、仁慈无边。


博尔赫斯



所有这些地方
全都洋溢着柔情万端,
而我却只身一人,与影相伴。



Ego sum qui sum(我即是我)



[que,]huyendo a pie y ensangrentando el llano([他]徒步奔逃在平原上,留下血迹。)



Die Ros’ist ohn’warum,/sie blühet weil sie blübet(玫瑰无因由,/花开即花开。)



在广阔的星空下面,
挖座坟墓让我安眠。
我乐于生也乐于死,
我的死是出于自愿。



他的论点无可辩驳却又不能使人信服。 — 大卫·休谟



“从前我曾经到过这里
但说不准我是怎样到来在何时:
我熟知门外的青草,
气味清爽而浓烈,
还有谓叹之声和岸边的灯火。
从前你曾经就是我……”
这首诗一共有三节,名为《突降的光辉》。忽然之间你感到这一切都曾将发生过,法国人管这种叫déjà vu



年轻时,我感怀的是傍晚、郊区和不幸;如今是市中心的早晨和宁静。



“德·昆西在伦敦的茫茫人海寻找他的安娜,”乌尔里卡对我说。“我将在牛津街重循他的脚步。”
“德·昆西停止了寻找,”我回说。“我却无休无止,寻找到如今。”
“也许你已经找到她了,”她低声说。



我曾经做过许许多多不同的人,只是未曾有过
让马蒂尔德.乌尔巴赫死在自己怀中的幸运



有一个人立意要描绘世界。随着岁月流转,他画出了省区、王国、山川、港湾、船舶、岛屿、鱼虾、房舍、器具、星辰、马屁和男女。临终之前不久,他发现自己耐心勾勒出来的纵横线条竟然汇合成了自己的模样。



他在死前或死后曾经面对上帝说道:我徒然地做过了许多人,现今只想成为一个人,就是我自己。上帝的声音从旋风中回答他说:我也不是我自己。我的莎士比亚啊,像你梦见过自己的作品一样,我也梦见过世界,既是许多人又谁都不是的你就在我的梦影之中。


波德莱尔



某夜我在可怕的犹太女旁边,
仿佛一具尸体挨着一具尸体,
挨着出卖的肉体我蓦然想起
我渴求而不得的忧郁的美娘。


三岛由纪夫



一个富有自我意识的青年,在青年人的伙伴中会受到尊重;但是,一个富有自我意识的少年,就会受到少年们的迫害。


T·S·艾略特



年轻的时候,我们看问题棱角分明;随着年岁渐长,我们喜欢说话留有余地,即便明确的观点,也要多加限定,喜欢插入更多的括号。我们能预见自己的观点可能会受到怎样的反驳,我们对论敌更为宽容,有时甚至是同情。而年轻的时候,我们说起自己的观点来底气十足,坚信自己掌握了全部真理;我们要么激情澎湃,要么义愤填膺。



我们大家其实都在争取说服别人,换言之,我们诉诸他们的情感,而且往往其实是在诉诸他们的偏见,兼顾到诉诸他们的理性;我们能够尽量做到的最佳境界,在于注意到兼顾不是变成代替。我们至少能够争取理解我们自身的动机、激情还有偏见,这样在诉诸他们的这些方面时,才能意识到我们正在做些什么。



我实际上认识到诗人的任务就是从未曾开发的、缺乏诗意的资源里创作诗歌,诗人的职业要求他把缺乏诗意的东西变成诗。



如果一个作家最初的、有辨别能力的读者本身与广大世界脱离,那么这些读者对于该作者的影响可能是不均衡的;他们的鉴赏力有屈服于他们小集团的偏见和爱好之下的危险,而且他们还有可能轻易地屈服于一种诱惑力,使他们过高地评价他们小集团成员和他们心爱的作家的成就。



Eyes、dreams, lips, and the night goes. — Ezra Pound



I wrapped my tears in an ellum leaf
And left them under a stone,
And now men call me mad because I have thrown
All folly from me, putting it aside
To leave the old barren ways of men… — Ezra Pound



This is a vain poetry: but I pray you tell me
If there were proposed me, wisdom, riches, and beauty,
In three several young men, which should I choose? — John Webster





奥登



在彼此的关切之间,
在前后的决断之间
是这要命的心烦意乱
充盈了大地与天空,
更远处和更近处,
是日夜绵延的
模糊的匮乏感
和人为性失误



之后,你却毫无愧意地
做了我从未希冀之事,
承认了另一桩恋情;
顺从如我,感觉已是
多余,于是起身远离。



他是我的北,我的南,我的东与西,
我的工作日和休憩的星期日,
是我的正午,我的夜半,我的话语,我的歌;
我原以为爱会永续:我错了。



拂晓时鸥鸟哀号如在艰辛劳作:
士兵保护着付给他酬劳的旅行者,
每个人都以相同方式为自己祈祷,却既不能
掌控岁月也影响不了天气。有人或是英雄:
我们不都是那么郁郁不乐。


终于孑然一身,旅行者在海风暧昧的
触抚中,在大海变幻无常的闪光里,
果真找到了美好乐土存在的证明,
如孩子们在石缝里找出的物事般确定?



不,他什么也没发现:他并不希望到达。
旅行如此虚妄;虚妄的旅行确乎是一种病
在虚妄的岛屿上,内心无法掩饰也不会受苦:
他宽宥了迷狂;他比他想的更脆弱;脆弱如此真实。


他寻找真理,却总是错谬连连,
羡慕不多的几个朋友,选择爱的方式。



因为每个女人每个男人
骨子里滋生的谬误
渴望着无法拥有之物,
不是普遍的爱
而是单独地被爱



但是,当我试着想象一种完美无瑕的爱
或此后的人生,我所听到的是地下溪流的
潺潺声,我所看见的是一片石灰岩风景。



在冬日的黑夜醒来,我枕着自己
温暖的臂弯,静听暴风雨的肆虐,
人犹是半睡半醒,直到它
能够开始解读那间歇性的呼啸,
将气流的元音和水流的辅音转译成
爱的言语,暗示了一个特定的名字。


当星辰以一种我们无以回报的
激情燃烧着,我们怎能心安理得?
倘若爱不可能有对等,
愿我是爱得更多的那人。



自认的仰慕者如我这般,
星星们都不会瞧上一眼,
此刻看着它们,我不能
说自己整天思念着一个人。


这么寻思着,我在想,这个最后的罗马不列颠人
该去洗他最后一次热水澡了。



公鸡报晓催人醒来;
钟声四起已开始奏鸣:
孤独自处,期待友伴。